容祈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,便匆匆進了宮。
沒人知道他是如何與皇帝交涉的,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攜著一身疲憊重新出現在人前,而御前最受倚重的秦內侍就跟在他身後,親自監督著手下的人,將裴簡留下的那一箱子公文與裴素落款七月初十的家書一同帶走了。
容祈站在門邊看著他們動作,等眾人行禮退下之後,忽然問:「如此一來,陛下便知曉……恐對裴尚書身後令名有損,你怪我么?」
這問句是如此相似,花羅不由想起了刺殺發生的當夜裴夫人曾說過的那些話。
一種複雜而怪異的情緒襲上她的心頭,但僅僅糾結一瞬,她就坦然笑道:「做錯了事總要付出代價,最差不過我帶著我伯母離京回山上去,也沒什麼大不了的。」
容祈似乎並不意外這個回答,也跟著無奈一笑:「放心吧,裴尚書多年為官兢兢業業,在此事中又多半只是受人脅迫,陛下已應允了,等到事情查清,他定然會將裴尚書的罪名隱去。」
他說這話本是為了安慰花羅,卻不料讓她在第一時間便聽出了蹊蹺:「事情查清,如何查?」
本就是陳年舊事,且柳溪縣又是剛開化的山民下山聚居之處,立縣未久就遭逢大劫,無論是親民官,還是普通百姓,都死了個乾乾淨淨,整座城池堪稱是曇花一現。而依稀能窺見當年真相的,除了裴簡隱晦留下的兩份神秘藥方,恐怕就只剩下那座荒敗數年的柳溪縣廢城了。
也正因為如此,想要舊案重提,唯有派可靠之人親去查訪一個選擇。
而所謂「可靠」的人選,便更有趣了。
——朝中官員雖眾,可就連勞苦功高的吏部尚書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一面,誰又能確定其他人會如何。
年輕帝王看似坐擁天下,可若真算起來,能夠推心置腹的人選卻並不太多。
花羅心中頓了一頓,審視片刻,果然從容祈臉上尋到了一絲異樣:「你要親去武安州,是不是?」
被一語戳穿了打算,容祈便也不隱瞞:「楚王殿下征戰負傷不良於行,寧王與范陽大長公主遠在百里外齋戒祈福,而承恩公與幾位重臣一旦受命離京,朝中政務只怕難以為繼。我既既忝為大理寺少卿,此等查案明冤之事,又如何能畏縮不前。」
果然如此!
花羅聲音發沉:「什麼時候出發?」
容祈:「三日後。」
這麼快?
花羅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蒼白疲倦的面色,緩緩吸了口氣:「此行兇險,你可能會遭不測。」
容祈笑起來。
一句「你是不是在擔心我」幾乎就要脫口而出,卻在最後一刻被強行咽下,他輕笑道:「但總要有人去查。」
花羅:「你的病只是暫時被壓住,一旦毒發,或許……」
「或許還未到武安州,便會先病死了?」容祈依舊笑著,平靜地重複,「但這些事,總要有人去查。」
雖然明知他說得有道理,但花羅還是一陣不悅:「非去不可?」
容祈頷首:「非去不可。」
花羅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一遍:「行,你去吧。」
說完,揚聲叫門口的老僕:「送客,靖安侯要回府了。」
容祈:「……」
眼看著花羅轉身就要走,他忍不住上前幾步,把人拽住:「阿羅!」
花羅看起來驚訝極了:「怎麼?你還有事?」
容祈想不通她說翻臉就翻臉到底是在鬧什麼幺蛾子,只好苦笑著問:「你生氣了?」
院門口的老僕剛走到一半,聽到這麼一句話,腳下悄沒聲地轉了個彎,原路退了回去。
被撂在一邊的花羅暗暗翻了個白眼。
「小侯爺,」她譏嘲地一笑,「你是不是覺得我傻?」
容祈一愣。
便見她抱臂往廊下柱子上一靠,哂道:「寧王和大長公主是去廟裡祈福,又不是出家,陛下就算要派心腹去武安州,呵,難道他們不必你強?」
說完,大概覺得有貶低對方才幹的歧義,又冷冷補了一句:「至少不用擔心會病死在半路上!」
容祈沒忍住抿唇笑了下,覺得她這副嘴硬心軟的模樣可愛極了。
他思量片刻,耐心解釋道:「並非如此。既是暗查,此事便不能讓人知曉,寧王殿下若有行動,太過引人矚目,陛下擔心會讓幕後之人有所警覺。」
這倒勉強算是個合理的說法。
花羅神色略微緩和了一點:「其他人呢?」
容祈:「什麼?」
「陛下能動用的其他人手。」花羅掰著手指數道,「范陽大長公主一年到頭閉門拒客,出京並不會驚動旁人——別想反駁,幾年前我還見到她偷偷去探訪我師父呢!還有宮中陛下信任的宦官,朝中新提拔起來的有才之士,皇后家中未曾入仕的兄弟子侄,這麼多人難不成就找不出來一個身強體健還長了腦子的?」
容祈:「……」
他沒想到這人還真不好糊弄,有心想要再敷衍過去,卻發覺花羅臉色又漸漸轉冷。
他只好認了栽:「是我向陛下求來的機會。」
花羅眼尾斜挑起來:「呵!」
見她又是一副要端茶送客的反應,容祈連忙再次拉住她,眉頭微微蹙起:「阿羅,你知道,我今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替我爹正名。」
花羅不說話,靜靜地看他找借口。
孰料容祈卻問道:「你猜朝中那些高官厚祿之輩有沒有見過前朝白骨盈野的慘狀,又知不知道我爹為何在內背主弒君、對外殺俘殺降?」
說話時,他一向平和沉靜的眸中有些許陰冷之意一閃即逝。
他眯起眼,露出一絲冷笑,自問自答:「他們當然知道,從來都知道!但他們還是肆意扭曲我爹的作為,詆毀他的名聲,讓他一步步從力挽狂瀾的悍將變成了如今人人喊打的屠夫!」
「為什麼?」花羅不由奇道,可剛問出口,就隱約察覺到答案恐怕並不是自己喜歡的。
果然,容祈的回答立刻就證實了這一點:「你該聽說過,大梁開國之時,四境烽煙,九州之內亦是風雨飄搖,先帝不得已起複了許多本該罷官論罪的前朝官員。」
他笑了笑,神情愈發諷刺:「而我爹血洗前朝太后一黨,得罪得最狠的,也恰正是這群人!若我爹成了英雄,那死在他劍下的算什麼,作為那些死人的親朋故交的這些老大人們又算什麼!」
「那你……」
花羅讓這番話震住了,祁錦瑟雖然是開國功臣,卻過早地退隱山間,從未對她講過這些事情。
她環抱的雙手慢慢放下來,站直了身體:「如果是這樣,就算查清了你我兩家的舊案,他們也還能找出十件、一百件其他的案子用來栽贓,你豈不是要被逼得疲於奔命?」
見她這樣鄭重其事,容祈反倒有些赧然了,他咳嗽幾聲,避開花羅的目光:「不必擔心,正如你端午時偷聽到的那樣,我最初來找你,也不過是想要拿令尊的事情作為一個引子罷了。到了圖窮匕見之時,這個引子究竟能有多大的用處,其實只關乎彼時我們雙方的權勢。」
「權勢?」花羅仔細琢磨了下這兩個字,突然明白他兜了這麼大的一個圈子是要說什麼了。
在世人眼中,容祈是備受聖上寵愛,甚至視之如親弟的高門貴胄,朝中不知多少牆頭草都緊盯著靖安侯府的風向。
可實際上呢……
無兵,無權,無勢,無功。
不過是個錦衣玉食的弄臣罷了!
「所以,」花羅驚疑地問,「你主動請命去嶺南,是為了建功?」
見他點頭,又皺眉喃喃道:「但此舉未免太過冒險,一旦有所閃失……」
容祈便笑了:「昔日在山寺中,我若不以命搏,你可會願意聽我之言?」
花羅不禁語塞。
比起尋常百姓,他確實擁有了太多,可若想要達成所願,他手中的籌碼卻又實在太少。也正因此,在沒有其他可以交換的東西時,他便只能豁出一切,將自己的性命放上賭桌。
這次也是一樣,只有攜著懲惡平冤、滌**武安州乃至整個嶺南官場的功勞,他才能真正擺脫無足輕重的地位,真正與半朝勢力盤根錯節的仇家角力。
花羅沉默了許久,身體從緊繃一點點鬆懈下去,又慢慢地靠回了柱子上。
二十年間,裴府各處幾乎都被翻修了個遍,可這處角落卻似乎被刻意遺忘了,柱子上的漆色已然斑駁,背陰的一側還殘留著好幾道刻痕。
若屋捨生有靈智,或許仍能依稀記起昔日年少的兄弟兩人在此比較身高的景象。
可最終的結果卻如此諷刺。
花羅背著手,指尖輕輕地摩挲著那些刻痕。
半晌,她長長嘆息一聲:「我明白了。既然如此,那便祝你馬到功成,得償所願吧。」
又吩咐老僕:「送容侯回府,對了,我記得家裡有幾瓶解瘴毒的葯,翻出來給他帶著。」
容祈:「阿羅?」
花羅停住正要離開的腳步,回頭看他:「怎麼了?」
容祈踟躕了下,輕聲問:「你與我同去么?」
「哈?」花羅揉揉耳朵,表情從沉重漸漸變得古怪起來,試探著指指自己,「我?和你一起去嶺南?」
她這種語氣讓容祈生出種不祥之感,但還是問道:「可以么?」
花羅不假思索:「不去。」
她回絕得太乾脆,容祈心裡狠狠堵了一下:「為何?」
花羅也頗感驚奇似的,搖頭笑道:「你這話問得奇怪。我又不是綁在你身上了,為何你去哪裡我便要去哪裡?」
她捏住容祈的手腕,把他的手從自己衣袖上摘下去,語重心長道:「小侯爺,我伯父剛過世,兇手還沒抓到,伯母有孕,年紀也不輕了,還有我爹的案子,才剛有了點眉目……這個節骨眼上,你讓我千里迢迢跟你私奔?大白天的,怎麼盡做夢呢。」
容祈這回不僅僅是堵心了。
他憋悶半天,從心底里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來:「你昨天分明說過,我身邊連個幫我的人都沒有,可憐得很……」
花羅愣了下,想起來似乎是有這麼一回事,連忙澄清:「哦,我就隨便說說,你別當真。」
容祈:「……」
這到底是個什麼始亂終棄的混賬東西!
花羅看出他的憋屈,悶聲笑了笑,但緊接著便又回頭摸向柱子上的刻痕,表情正經下來:「小侯爺,你想要挾功立威,震懾你爹的對頭們,我沒有資格阻攔。同樣,我想要抓住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兇手,這一點也不會因為別人而改變。」
她又嘆了口氣,慢慢地說:「如我當初所說,這世上儘是踽踽獨行之人,有緣相攜一程已是難得,若要分道揚鑣,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。」
彷彿就是為了印證這句話,並落在檐角、相互梳理絨羽的兩隻小雀忽然啾啾幾聲,撲著翅膀騰空飛起,轉瞬間,便一南一北飛遠了。
天高海闊,恐怕此時一別,便再無重聚之期。
容祈不由自主地晃了下神,好一會,才反應過來:「分道揚鑣?」
花羅笑道:「是啊,天下哪有不散——哎你怎麼回事?!」話音到最後猛地跑岔了調子,突兀揚了起來。
容祈的表情很平靜,但與這種沉靜的表情截然相反,嘴角卻開始有一線暗紅的血液緩緩淌了下來。
直到花羅叫出聲來,他似乎才剛剛意識到發生了什麼,神色茫然地抬手按住胸口,可這個動作卻完全於事無補,血越來越多,他嗆了下,忍不住咳嗽起來,而隨著每一聲咳嗽,都有大灘鮮血嘔出。
整個變故發生在瞬息之間,毫無預兆,花羅簡直看得毛骨悚然。
昏暗的光線,無人的院落,滿地濺落的鮮血……正如同兩個月前那一夜的翻版,她耳畔轟然作響,先於理智,已快步搶上前去。
她捏住容祈的手腕,想要去探一探脈象,可自己卻心如擂鼓,根本分不清手中跳動的脈搏究竟屬於誰。
容祈淤血吐凈,靠著她緩了片刻,找回了一點神志:「我沒事。只是有些累,又和陛下爭論了幾句,一時氣血上涌罷了。」
他反手碰了碰花羅同樣冰涼的指尖,扶著一旁的柱子撐住身體,臉色明明比檐下紙燈籠還要慘白幾分,卻還是費力地凝出個微笑:「抱歉,是不是嚇著你了?」
花羅沒答話。
她深深地吐納幾次,讓心跳平緩下來,忽然問:「為什麼?」
容祈又咳嗽了一陣子,將被血浸透的帕子收起,勉強笑道:「沒什麼大不了的,陛下不願我去嶺南,而我……」
「不是這個。」花羅打斷了他的話,焦躁地揭穿,「你是在聽到『分道揚鑣』幾個字之後才突然發病的,為什麼?」
她皺眉重新攥住容祈的手腕:「又不是生離死別,你我相識尚不足百日,就算性情相投,又何至於此?你告訴我,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。」
不知為何,剛才那一幕彷彿在她腦中劃開了一絲明光,冥冥之中她覺得自己似乎在期待著某一個特定的解釋,但這異樣的情緒太過模糊,又讓她根本無法說清心底的期待究竟是什麼。
容祈知道花羅隱約觸及到的那個答案是什麼,他全身發冷,熟悉的痛感在胸腹間隱隱翻騰,似乎隨時都可能衝破最後的一線屏障、全盤爆發出來,他幾乎無法思考,只能憑藉本能維持著搖搖欲墜的笑意,搖頭否認:「你多心了,只是……巧合。」
花羅盯著他,面色凝重,看不出到底信了沒有。
容祈咬牙忍下又一波難耐的冰寒,指甲漸漸摳進廊柱斑駁的木漆里,斷斷續續解釋:「真沒騙你,陛下……陛下生我的氣,罰我跪了一會,我不小心著了涼……」
花羅將信將疑,剛要說話,容祈卻又喘息起來:「阿羅,我有些累,你可不可以送我回……」話沒說完,便閉目向一旁倒了下去。
花羅連忙撈住他,冰冷的體溫入懷,霎時便驅散了一切無關緊要的疑惑,她厲聲喚人:「來人!備車!」